马克龙的养老金改革为何激起众怒
养老金系统进入赤字阶段
梅朗雄所指的,是法国政府在1月10日所提出的养老金改革方案。
法国总理博尔内当天对外公布了养老金改革方案的具体内容:包括将退休年龄从现在的62岁提高至64岁,即从今年9月开始直至2030年,将法定退休年龄逐年延长3个月;与此同时,法国政府还计划延长劳动者缴纳社保的时间。从2027年起,人们需要工作满43年,才能领取全额养老金。
数据显示,随着人口预期寿命的延长,法国在职人员与退休人员的比例急剧变化。1950年,每位退休人员对应着4位在职人员为养老系统缴费;到了2000年,职退比例为2比1;2020年,该比例已经降至1.7比1;预计到2040年,会进一步降至1.3比1。
“由于法国实行现收现付式养老金制度,在这种趋势下,法国养老金系统的确存在短期结构性赤字风险。”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社会文化研究室主任张金岭认为。
法国退休指导委员会也预测了这一风险。该委员会的最新报告显示,法国养老金系统将于2023年正式进入赤字阶段,在今后10年内,预计赤字将达到国内生产总值(GDP)的0.5%至0.8%。未来25年间,养老金系统将 “平均处于赤字状态”。
对此,法国劳工部认为,政府推出的养老金改革计划将有效扭转赤字风险。届时,法国每年能够节省177亿欧元的养老金开支,原先预计持续25年的养老金账户赤字情况,则有望提前在2027年实现收支平衡。
其实早在3年前,马克龙在第一个任期内就曾对法国的养老金制度进行改革。目标是建立统一的全民养老金体系,将现行的42个养老计划整合进一个统一的体系中。但这些计划让许多法国人感到困惑,担心他们的养老金会减少。紧随其后,新冠疫情在欧洲蔓延,计划不得不搁置起来。
2022年4月,法国总统马克龙以58.54%的有效选票获得连任,养老金改革也再次被提上日程。在2023年的新年致辞中,马克龙又一次强调了养老金改革的紧迫性:“我们必须采取措施,以确保法国养老金体系在未来数十年内的可持续性。”
就在发表2023新年致辞的几天前,马克龙也曾在接受采访时发出警告:“如果我们不施行改革,现行的养老金系统将走向灾难。”
据法国巴黎第九大学社会学与哲学教授多米尼克·梅达观察,马克龙此次改革的决心要大于3年前。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方面,马克龙需要在自己的最后一个任期内守住其改革派人物的声誉;另一方面,他还需要向欧盟伙伴表明,法国有能力履行《稳定与增长公约》义务,稳定甚至减少公共支出和公共赤字。
就在1月31日大规模抗议的两天前,法国总理博尔内也明确向各界传递出了这种决心,作为政府改革方案的一部分,将退休年龄提高至64岁的计划“没得商量”。
真正的问题是不平等
“法国人将按时退休视为一项基本权利,同时,他们非常珍视自己的养老金。”通过长期调查,梅达还发现,法国人非常依赖现有的社会模式,他们计划并期待着,享受退休之后几年的健康生活,不被工作、孩子、年迈的父母所困。“对于许多法国人来说,退休是人生中唯一可以享受自由的时光。”
她还注意到,就在政府宣布新的改革方案之时,法国富豪们的财富正在增长,而俄乌冲突升级后的一年中,欧洲的食品和能源价格不断上涨,养老金改革计划让本就不满的低学历、低收入阶级利益继续受损。这些人通常比白领退休人员更早开始工作,且平均预期寿命更短。
今年1月的两场大规模罢工正是这种不满的体现。法国民调机构IFOP近期公布的民调结果显示,超过三分之二的法国人 (68%) 反对改革法案,很多人认为改革的真正问题是它造成的不平等。
参与抗议的民众之一阿诺·图纳伯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法国大革命两百年后,社会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加平等。从抵制燃油税上涨,到提高退休年龄,法国政府的举措正在点燃新一轮的愤怒。
“对于很多人来说,延迟退休意味着,结束了工作,就直接去墓地。”另一位抗议者表示。
虽然法国人均寿命有所增长,在2022年,法国女性的人均寿命是85.2岁,男性79.3岁。但20年来,法国人维持身体整体健康的年龄却并未延长,男性在64岁,女性为65岁。
CGT也提出,这项改革对高风险职业不公平,尤其是下水道清洁师、消防员等行业,他们所工作的环境恶劣、危险性强、体力负荷相当大,一名下水道清洁师戴着防毒面具从狭窄的通道中爬出来后,对着镜头表示:“这样的工作,我无法忍受一直干到64岁,如果像马克龙一样做总统,干到70岁也没问题。”
“养老金福利的式微,对普通公众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对富人的影响。”张金岭表示,法国的养老金改革更多是损害普通人的利益,在各个社会,很少会有富人完全去依赖养老金生活。
CGT在一份联合声明中还谴责称,马克龙的改革会进一步加大贫富差距,而且对较早开始工作的人不公平。
不过,张金岭也指出,在整个欧洲,法国人退休年龄其实普遍低于邻国,如德国、西班牙的退休年龄都是65岁,丹麦法定退休年龄为67岁。
也因此,最近几十年,在欧洲一度流传着“懒惰的法国人”的说法。对于这样的质疑,一直在劳工、就业、社会和经济政策领域进行研究的梅达并不同意。她指出,在1960年前后,失去工作对法国人来说,无异于是“社会性死亡”。几十年前,法国人将工作视为自身价值的体现。根据IFOP的调查,1990年,60%的受访者认为工作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但到了今天,这一数字降到24%。
梅达认为,这与法国国内不理想的就业条件直接相关。根据欧洲改善生活和工作条件基金会(Eurofound)的一份报告,该基金会在2021年对36个欧洲国家的7万民众进行调查后发现,43%的法国人称他们的工作总是、经常或时有涉及搬运重物等重体力劳动(荷兰的这一比例不到 30%,欧洲为35%),超过57%的受访者认为他们的工作非常劳累和痛苦(德国为43%,欧洲为50%),只有45%受访者认为所获得的报酬与所付出的劳动相符(德国人和欧洲人的这一比例分别为68%和58%)。
“法国人并不懒惰,他们很累。”梅达说,她绝不认为延迟退休是政府最优选择,提高养老金缴费,提高高收入家庭的税收,都可以弥合资金的缺口。她同时指出,“在改善法国人工作条件之前,延迟退休年龄,只能被视为是对弱者的挑衅。”
历时30多年的艰难改革
过去30多年里,法国几乎每一次新的养老金制度改革都会引发罢工和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活动。张金岭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当代法国,退休制度改革向来是个‘难啃的骨头’,因为这几乎牵扯到所有人的利益。”
起初,法国早在1945年就开始建立社会保障制度。从那时起,所有职工被要求缴纳费用,保障年龄超过65岁的退休职工享受养老金,这个现收现付的退休制度也被叫作社会分摊制。在职职工为退休职工养老,也被认为是法国代际团结的体现。
而养老金改革成为烫手山芋,还要从密特朗时期说起。1981年,他领导着一个由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左翼成员组成的联盟,在竞选宣言中承诺,“人人都要60岁退休!”一直以来,左翼政党都在倡导缩短工作时间、延长带薪假期和提早退休,密特朗甚至任命了一名前工会成员担任“自由时间部长”。两年后,养老金的大蛋糕被送到法国人面前,密特朗成功将退休年龄从65岁提前到60岁。
从这之后,几乎每一任法国总统都被养老金制度改革折磨得不轻。
首当其冲的就是在1995年,希拉克担任总统期间,总理阿兰·朱佩提出了一项社会保障计划,其中涉及一项养老金改革,希望将公共缴款与私人缴款的期限保持一致。该计划一公开便引发大规模罢工,交通瘫痪近一个月。最终希拉克不得不放弃了改革。
到了2010年,时任总统萨科齐也将养老金体制改革作为任期内的核心目标之一。时任劳工部长的埃里克·沃尔特提出养老金改革方案,希望将法定退休年龄从60岁升至62岁,再次引发民众抗议。最终,萨科齐对改革做出部分让步后,历史性地将法国人的退休年龄从60岁延迟至62岁。而其付出的代价是支持率一度跌至30%以下,成为30多年以来第一位没有成功连任的法国总统。??
在2012年总统选举中击败萨科齐的奥朗德,也没有放弃对养老金制度的改革。相较于直接提高退休年龄,奥朗德尝试保持退休年龄不变,但逐渐提高领取全额养老金所需的缴费年限。与前任的政治命运类似,他付出的代价是历史上最低的民意支持率,以及在一个任期后就匆匆下台。
纵观法国养老金制度改革的历程不难发现,法国社会强大的左右翼力量、工会势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已成为牵制改革的主要阻力。
但张金岭也指出,受经济发展低迷、人口老龄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法国的退休制度日益受到严重挑战,政府尤其担心诱发巨大的财政赤字,想通过深度改革维系财政平衡,维系法国式退休制度的可持续性。
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法国已经是欧盟内养老金公共支出第二高的国家,仅次于希腊。2020年,法国养老金支出占GDP的13.0%,欧盟平均为10.3%,德国仅为9.6%。
2017年,马克龙在竞选总统时就表示,要对碎片化的退休制度进行改革,并希望将退休年龄推迟至65岁。被迫于第一个任期搁置改革计划后,法国政府也在退休年龄上作出妥协,从最初选举承诺的65岁,变成64岁。
而马克龙现如今的这次改革,也已经是密特朗总统将退休年龄降至60岁以来,法国进行的第七次养老制度改革。
马克龙的关键一役
但对于马克龙来说,赢得养老金改革战役的艰难程度甚至要超过前几任总统。
2000年法国进行宪法改革,将每届总统任期从7年调整至5年,与议会选举周期一致,从而减少“左右共治”的风险。在这之后,当选总统所在的党派几乎都能够在立法选举中获得议会多数席位。
然而在2022年6月的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中,执政党联盟失去了议会中的绝对多数席位。法国国民议会选举又称立法选举,主要职责是立法讨论和表决,议会共有577个议席。马克龙所在的中间派联盟累计仅获得234席,低于占据国民议会绝对多数所需的289席。
这意味着,现阶段马克龙的执政党联盟若想在议会中保证法案通过,不得不去寻求中右翼共和党议员的支持,获得该党61个议席中的至少55席。据悉,总理博尔内已经与该党主席谈判,达成了一项临时协议,包括将最低养老金提升至月1200欧元,以及从事体力劳动和20岁之前参加工作的人可以更早退休。
至于左翼反对党联盟,他们称已经向议会提交了7000多项立法草案修正案,以减缓养老金改革方案通过议会的进程。
张金岭分析称,如果方案能够获得足够共和党议员足够多的支持,改革法案将会顺利通过。一旦不能,法国政府也极有可能动用宪法49-3条款,押上政府信誉,不经国民议会投票强行通过改革。
在张金岭看来,马克龙的两次改革都有一些时机上的不凑巧,第一次遭遇新冠疫情大流行,第二次则是通胀叠加地缘政治危机。但根据他的观察,大多数法国人并不是对养老改革全盘否定,只是反对其中某些具体条款。对于法国政府来说,如何协调少数特殊行业群体的利益诉求,回应广大普通民众要求平等与公正的呼声,重建社会平等与公正的边界至关重要。而若要推进一场深度的结构性改革,也势必会付出社会剧烈阵痛的代价。
根据现阶段的安排,国民议会计划从2月6日起全会审议退休改革法案,这也将成为马克龙退休改革战役的关键一步。
而在议会之外,工会所领导的抗议活动并没有随着时间而平息,反而有更加激烈的趋势。通常被认为是改革派的法国劳工民主联盟(CFDT)在本轮改革中,也坚定地站在了对立面。该工会负责人贝尔热呼吁:“让所有八大工会团结一致,反对64岁退休。”
1月31日的全国抗议后,法国八个主要工会以及五个学生联合会再次决定,于2月7日和11日,继续发起全国性的示威活动。
“这将引发一场长期而激烈的冲突。对于马克龙的执政党联盟来说,不妥协的态度至关重要;但对抗议者来说,这是关于生计的人生危机。”梅达表示。